从左脚开始的舞蹈
李光彪
万人同跳左脚舞。
生生不息的左脚歌舞，成了牟定乡村文化的正餐。
跳左脚舞，唱左脚调，歌唱青春，歌舞生活。
“弦子王”王光金白天做弦子、卖弦子，
晚上弹弦子、唱调子，成了忠实的文化传承人。
一
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
这首在楚雄州乃至云南省广为传唱的彝族敬酒歌，曾经在2008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唱响全国。如此豪放的彝族敬酒歌，就诞生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中国彝族左脚舞故乡”——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牟定县。
正月十五赶猫街，我在猫街等着你；街头跳到街尾巴，哥等小妹来跳脚……
这首曾经获得中央电视台2008年青歌赛原生态优秀奖的民歌，同样诞生在头顶“万人同跳左脚舞”吉尼斯世界纪录桂冠的云南牟定“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牟定地处云贵高原，滇中腹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小数点。在这方寸土上，居住着彝、汉、回、苗等21个民族，无论走到哪里，到处洋溢着左脚舞的气息，流淌着左脚调的歌声。
最难忘的是2009年4月22日，时值牟定传统节日“三月会”，化佛山在欢笑，龙川河在欢歌，牟定县城的中园街，近2万人在跳传承了千年的左脚舞、唱左脚调。此刻，小城无数个花团锦簇的舞圈，几公里长的街道，到处流淌着左脚歌舞的旋律，一首“高山顶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的左脚调响彻云霄。人们在纵情欢歌，人们在狂欢起舞，人们在演绎“万人同跳左脚舞”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左脚歌舞源远流长，来自尘封的历史，来自远古的传说：相传很早很早以前，牟定坝子中有一条恶龙经常出来兴风作浪，泛洪害民。热恋彝族情人阿里和阿罗勇敢无畏，带着乡亲们一边把烧红的栗炭倒入龙潭，一边扔石头填土，连续三天三夜，齐心奋战，直至恶龙丧命。为了欢庆胜利，彝家人用恶龙的头、皮、筋、骨模仿龙的样子做成龙头弦，欢呼雀跃，一起唱着“阿里罗”，手挽手，围成圈，同步先出左脚，左三下、右三下，咚咚跺脚，以防恶龙死而复生。彝族崇左尚左，尊左为大。左脚舞由此而生，世代相传。
牟定左脚舞场面最壮观的要数每年“三月会。”据清朝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定远县志》记载：每年三月二十八日，赴城南东岳庙赶会，卖蓑衣、羊毡、麻线。至晚，男女百余人，吹葫芦笙、弹月琴、吹口弦、唱夷（彝）曲……跳左脚至更余方散。不难看出，牟定这方水土上生长的左脚歌舞，那时就有文字记录了。
1936年4月16日，中国历史上举世瞩目的工农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经过牟定县城，民族传统节日“三月会”在即，赶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天晚上，红军在县城北极楼古戏台召开群众大会，宣传红军北上抗日的主张。随后，红军就和在场的群众一起跳左脚舞。红军一边跳左脚舞，一边宣传。第二天，牟定就有60多个小伙子报名参加了红军，北上抗日。
牟定左脚舞集歌、舞、乐于一体。彝语称左脚舞为“咕遮”，称左脚调为“咕遮敏”。左脚舞和左脚调骨肉相连， 通俗易懂，热情奔放。没有任何约束，没有时空，不分地点，只要高兴，只要开心，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直到“阿哥跳烂千层底，阿妹跳烂绣花鞋，一起跳到月亮落，跳起黄灰做得药。”
在牟定，不管你从哪里来？这方好客的姑娘都会把你视同兄弟姐妹，牵着你的手，跳左脚舞，唱左脚调：
隔是隔山箐，箐呀箐隔山；隔山阿老表，你要来呢嘎；隔山隔水不隔心，做姊做妹要真心……
在牟定，千百年来姑娘小伙谈情说爱的传统独有方式就是唱左脚调：
小郎又合心，小妹又合意；郎合心来妹合意，小妹嫁给你……
在牟定，谈情说爱遇到失恋，就唱更加潇洒的左脚调：
栽死栽活柏枝树，爱死爱活人家呢；哪呢好玩哪呢去，哪呢花香落哪呢……
在牟定，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哺育成长，乃人之常情，便唱摇篮曲般的左脚调：
一只手抱娃娃，一只手做粑粑；娃娃领大又得使，粑粑做成又得吃……
在牟定，小伙长大了，当兵出征，唱的是依依不舍的左脚调：
我家老表去参军，穿上绿军装；全像不说、半像不说，照上一张带回来；小妹望望你，等到你回来；我们做一家……
在牟定，姑娘长大了，向往山外的世界，于是，便有了幽默诙谐的左脚调：
青菜青、白菜青、老表好良心；青菜薹、白菜薹、老表好人才；瞧着老表人才好，良心好、文化高；小妹喜欢你……
天上星星多，地上老表多；天上星星妹只喜欢你一颗，地上老表妹只瞧着你一个……
能歌善舞的姑娘小伙，有时，也成双成对到山上“赶热闹”，跳左脚舞，唱左脚调，歌唱青春，歌舞生活。直到东方发白星星稀，才唱起送别的左脚调：
阿老表，天亮了；阿表妹，亮天了；小小公鸡叫呀叫三声，天亮不亮送你回家了……
牟定的左脚调如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如路边的野菜采不尽，如山上的菌子找不绝。花开花落，情歌、颂歌、酒歌，粗犷、豪放，幽默、诙谐，绚丽、灿烂，耐人寻味，如怒放的花絮，串串芳香，令人陶醉。
二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彝山，生生不息的左脚歌舞，成了牟定乡村文化的正餐。不论男婚女嫁，还是生孩育女，杀年猪、老人拜寿、考上大学、竖柱建新房，一切喜庆之事，主人都会相邀互请，唱左脚调，跳左脚舞，同欢共乐，同喜共庆。
跳左脚舞，伴奏的乐器有四弦琴、二胡、寸笛、竹箫等，四弦琴是领舞的主要乐器。这种在当地称为“弦子”的乐器，都是产自于民间木匠手艺人。牟定县蟠猫乡梅子树的王光金，既是地地道道的“弦子王”，也是云南省非遗传承人。
出生于彝山彝寨的王光金，今年67岁，做四弦琴由来已久。王光金家祖祖辈辈都会做四弦琴，从小就看着爷爷、父亲做四弦琴。15岁那年，王光金人大自巧，模仿爷爷和父亲做出了第一把四弦琴。从此，王光金一边干农活，一边做四弦琴，卖给当地的小伙子们。到了每年“正月十五赶猫街”“牟定三月会”等民族节日，王光金都会挑着弦子到会场上卖。做四弦琴成了王光金农业生产之外的副业，也是王光金弥补家庭收入的生财之道。那时的王光金已经是家乡响当当的“弦子王”，人们还给王光金编了这样一首左脚调：“彝山小姑娘，来到跳脚场，不来不来要叫来，来了挑人才，弦子弹烂还有王光金，鞋子跳烂还有小妹做。”
2003年秋的某一天，做了大半生四弦琴的王光金，正在稻田里捞谷沟，牟定县委主要领导一行人来到王光金家，要把王光金请进县城，专门从事四弦琴生产加工，王光金喜出望外。临走前，老母亲把王光金拉进里屋，悄悄劝阻王光金，生怕他进城“水土不服”。可是，酷爱四弦琴的王光金，还是放下锄头，带着木匠工具，从乡村进入城市，在牟定县城堂堂皇皇开起了四弦琴制作门店。
从此，王光金做四弦琴，由“副业”走上了“正道”。进城后的日子，王光金白天做弦子卖弦子，晚上弹弦子唱调子，有苦有乐，生意挺不错。进城20年，他潜心钻研，精心雕刻的一把把四弦琴，不仅备受当地的民歌手青睐，而且漂洋过海，远销香港等地和日本、新加坡等国，中央民族大学也收藏了他的“四弦琴。”
当然，牟定从事四弦琴加工的“弦子匠”远不止王光金一人，目前在县城开门营业，专门从事四弦琴加工销售的就有12家。其中，王光金的徒弟王文杰，曾经做过钢门窗，背井离乡外出打工10多年，如今又回到家乡向王光金拜师学艺，专门从事四弦琴加工销售，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把王光金的四弦琴手艺传承下去，不失传。
跳左脚舞，不论男人女人，穿花衣服必不可少。鲁翠芹也是从彝家山寨走来的绣娘。鲁翠芹出生在彝胞彝地，幼年放牛羊时，不仅会唱“你是哪里呢，我是彝家小河呢，你来整什么，我来说媳妇，媳妇没说着，还被狗咬着”的左脚调，而且会触景生情，用柴棍在地上画花鸟虫鱼，跟着母亲学绣花。由于她唱的左脚调幽默诙谐，绣花心灵手巧，不少人都把她夸成一朵山茶花。也许是上天的注定，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鲁翠芹从姚安前场小河村嫁到与牟定唇齿相依的蟠猫阿拿哩村。结婚成家，拖儿带女，尽管面对生活的重负，唱左脚调、跳左脚舞、绣花缝衣服、缝鞋垫，一直是她追求美好生活的最爱，始终没有放弃。
2001年农历正月十六，鲁翠芹姐妹俩穿着一身自己缝制的花衣服去天台街“赶会”，不知是姐妹俩天生丽质漂亮，还是姐妹俩的花衣服漂亮，引来了不少姑娘小伙羡慕的目光。有人主动和姐妹俩打招呼，问花衣服是她们自己做的，还是买的。问来问去，原来，打听的人是不久将要结婚的新娘，看上了她的花衣服，准备买做新娘装。最后，鲁翠芹姐妹俩，获得了两套花衣服的订单，也是鲁翠芹把彝族刺绣变为商品迈出的第一步，淘到的第一粒金。
都说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而来的，和王光金一样，2003年，时逢牟定县大力弘扬民族文化，打造“左脚舞故乡”，鲁翠芹被“招兵买马”进城，从事彝族刺绣加工，门面由政府无偿提供，借给无息贷款5000元。鲁翠芹就邀约了两个表妹，经过几天的筹划，“杰鲁彝绣店”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开张了。
牟定县城的服装店星罗棋布，满街满城都是，可专门从事本土民族服装加工销售还是空白，究竟能否 “成器”，一切都是未知数。令鲁翠芹没有想到的是，门店开张不久，就有人登门，多多少少还是能销售一些民族服装和绣品，不仅可以维持生计，养家糊口，还略有钱赚。
忙忙碌碌的日子，让鲁翠芹感到很充实，很有成就感。10年时间一晃而过，鲁翠芹的“杰鲁彝绣店”小有名气，买花衣服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本地的人买，还有外地人找上门来买。同时有了一批批进入外地市场的订单，生意逐渐红火起来。
2013年，牟定彝和园建成，开发商打造“彝族刺绣一条街”，鲁翠芹投资在彝和园买了两个商铺，“杰鲁彝绣店”由过去的租房经营，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立足之地。很多人也沾了彝和园开发商的光，为入驻经营户提供房屋，免房租使用5年，不少彝绣加工、四弦琴制作门店应运而生。在同行看来，竞争对手也应运而生。而鲁翠芹认为，很多人参与彝绣产业发展是好事，众人拾柴火焰高，牟定彝绣产业才有希望。
时光在飞针走线中流逝，鲁翠芹的彝绣产业蒸蒸日上，每年都要外出参加很多学习考察活动。2014年看着母亲鲁翠芹辛辛苦苦做彝绣长大的女儿金瑞瑞大学毕业，很想在外面闯世界，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艺术人生之路。无意中，跟着母亲鲁翠芹到深圳、上海、北京、内蒙古、贵州、四川跑了几趟，却发现自己的母亲靠刺绣一朵花走南闯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决定做母亲鲁翠芹的“接班人。”金瑞瑞和鲁翠芹，虽然是母女，却更像姐妹，一拍即合。于是，在“杰鲁彝绣店”基础上，嫁接的“杰鲁彝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在传承和创新中诞生。
女儿金瑞瑞的加入，给“杰鲁彝绣”注入了新生力量，彝绣产业也不断注入了新时代的审美元素。不论是在文化创意，还是在对外交流中，金瑞瑞逐渐成了“杰鲁彝绣”的代言人。顺理成章，金瑞瑞也就成了“杰鲁彝绣”新一代的“掌门人”。接过母亲手里的接力棒，金瑞瑞一心一意致力于彝绣创新发展，带领1000多名彝族绣女走上了增收致富路。目前，“杰鲁彝绣”已经成长为牟定彝绣龙头企业“老大”。
长江后浪推前浪。身为“牟定县彝绣产业协会”领头羊的金瑞瑞，彝族名字叫“杰鲁依玛”，彝语的意思是：不要怕，往前走。走着走着，金瑞瑞走上了“牟定县彝族刺绣协会”的“领导岗位”，走出了云南，走进了福建“第七届世界妈祖文化论坛”，走进了上海时装周“楚雄彝绣上海发布媒体见面会”。同时，金瑞瑞当选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是牟定家乡第一个穿着彝族服饰到北京开会的彝家女。
最近，我来到“杰鲁彝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金瑞瑞向我展示了公司签订的6500套彝族服饰出口英国订单，我有些吃惊，默默在心中为她祝福：杰鲁依玛，新时代的彝家表妹，你大胆往前走，莫回头，莫回头……
和金瑞瑞一样有着相似成长经历的彝家女普明惠，大学毕业一直在昆明做创意设计、珠宝形象代言人。2019年返回家乡，在彝和园成立锦纳非遗文化传承有限公司，主打产品以充满彝绣元素的民族服装、婚礼礼服、禅茶服、休闲服等服饰以及包包、鞋类、围巾、领带、腰带、荷包等文化创意开发为主。去年，他与宝马集团以及清华美院服装设计专业的张红娟导师及其带领的研究生团队建立长期设计合作关系，共同设计制作的彝绣作品“彝花百里”等作品受到社会各界的高度认可。
短短四年时间，普明惠获得省、州、县的荣誉林林总总将近20项。她是新时代的彝绣女，心中装着彝绣情结，盛满彝绣传承和保护的审美艺术愿景。我问她，“锦纳”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是彝语“做针线活”的意思。是啊，新时代的针线活，不是“非遗”原始的针线活，在她的心里，应该是有文化创意内涵的“新彝”针线活。
后来，我在手机里刷视频，经常看到她展示自己精心设计的“非遗”彝绣文创产品，都忍不住要给她点一个赞，或是转发给远方的朋友。
“故乡牟定”自媒体的领军人张建勋，也是左脚舞彝族刺绣传播的热心人。近几年来，倾注左脚舞、左脚调、彝族刺绣推介宣传，“故乡牟定”已经成为老百姓最喜欢的栏目品牌。
三
与牟定左脚调、左脚舞相关的产业链，除了四弦琴雕刻制作和挑花刺绣从事左脚舞彝族服饰缝制之外，还有许多专门从事左脚歌舞表演，为人家办喜事唱歌敬酒助兴的。几个人组团，吹拉弹唱，录音摄像，哪家邀请到哪家，有偿服务，你情我愿，自产自销左脚歌舞，添喜添彩，各种与左脚歌舞相关的商业化活动遍地开花。
从此，左脚歌舞如山花灿烂，铺天盖地，弥漫在城市，流淌在乡村。牟定县城中园街、化湖广场，每天晚上从不间断，不约而同，天黑集中，跳够玩够解散。弹响铮铮的弦子，拉响悠扬的二胡，齐鸣的歌声如浪，整齐的舞步如潮，织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把县城装点得活力激荡、诗意盎然。
左脚调唱红了，左脚舞跳响了。在楚雄市的桃源湖广场、市民广场、太阳历文化园、彝人古镇，昆明的翠湖，都有人在唱左脚调，在跳左脚舞。手机的铃声也变成了优美的左脚调，KTV歌舞厅里也放起了左脚调，跳起了左脚舞的高。几乎走到哪里，只要有欢畅，就有穿花衣服的牟定人弹弦子，或是放音响，跳左脚舞、唱左脚调。
左脚调和左脚舞，是牟定人的护身符，牟定人走到哪里，就把左脚歌舞带到哪里。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活跃着很多牟定人的身影，左脚歌舞也时不时现身深圳。多少年来，跳左脚歌舞已经成为“云南老乡”在那里自娱自乐的生活方式，大都市里的一朵奇葩。
牟定人席学江，在《妻子最爱左脚舞》文章中这样写：妻子是牟定县蟠猫乡人，一生最爱的娱乐活动就是唱左脚调、跳左脚舞。2017年夫妻俩旅居美国，生活在硅谷的女儿家，随身带去了一个“小蜜蜂”，每天在附近的公园放起了左脚调，一个人跳左脚舞。一周后，就引来了很多华人凑热闹，20多人参加学跳左脚舞蹈，结识了很多新朋友，也迎得了不少老外OK点赞。
牟定人对左脚舞情有独钟，有朋自远方来，让来宾穿花衣服，给来宾唱敬酒歌，邀请来宾一起学跳左脚舞，已经成为“牟定特色”的接待礼仪，也是牟定人对外交流响当当的一张名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地域唱一方调，一方民族舞一方蹈。“河边杨柳排对排，年年有个三月街，三月街子两头赶，阿哥阿妹跳脚来。”又是一年三月会，牟定人在盛情邀请你：
阿老表，阿老表，你要来呢嘎；不来就说不来的话，莫给小妹白等着……
阿表妹，阿表妹，你要来呢嘎；不来就说不来的话，莫给小哥白等着……（图片由牟定县融媒体中心提供）
来源：故乡牟定